别勉强

天天都很困

【深呼晰】红莓花儿开

*没有经过考据的劳改场故事 

*可能会有一些不能细究的问题




从劳改场出来的好多些年王晰都没怎么提过这回事。他不知道怎么说起,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某一时间里突然有了头绪,突然想说了,却在开口的那一刻又咽了回去。那时候他觉着像被这事卷出来抡了一拳头,脑子闷闷乱乱的,看不清楚路了,又讲不明白事情了。

 

01

他忘记他是什么时间进去的。

那天他只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被人情味十足地带到了一个人的小隔间里,提供了顿还算丰盛的晚餐。那时候的小隔间还摆了张小木桌子,铺了几张白纸,边上摆了支快没水的笔。估计就是准备给人做遗书用的。他想,自己还没有算倒霉透顶呢,至少这支笔还是有水的。也不知道未来哪一个倒霉蛋到最后碰上了一只墨全用尽的笔,连写下遗书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心里暗暗庆幸,又悲催的觉得这种庆幸没有效用,心酸到自己想流眼泪下来。

 

那天王晰一夜都没有睡,在桌子上琢磨了一晚上,天蒙蒙亮都没能说出来几个字。他想,他完了。他的妻女、老家的阿妈以及这一切的一切,全完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提笔开始。他要写给谁?这个世界?他自己还是美丽妻子可爱女儿?或者那个被他忘在古老家乡一生受苦的老母亲?他既想忏悔,又想交代。既想写自己,又想些别人。既想写家庭,又想写世界。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前翻涌的人群旗帜还有呐喊声音,以及一个个举起来的声讨的拳头在那一瞬间也把他给淹没了。他想,曾经笔头文字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的,经历了那个时候的自我揭发自我检讨,这样的工作做了千百次了,落笔成文磨练成了一种惯性,用不了多长时间的。他笑他自己在写作上是一生坦途,结果居然会在最后卡了壳,摸不出话来。

 

直到最后天蒙蒙亮,狱警喊着他的名字,他看着几行的字,桌上的纸团彻底泄了气,干脆连那最后一句都揉搓掉了,剩下了几句嘱咐的空话,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提上名字。


他以为他完了,人生,一切,全都完了。

 

那时候他不知道他的那个家庭用毕生的积蓄和力量把他从断头台上救了下来,送上了开往了西北荒原的火车。

 

 

 

02

 

那是一个新的世界。

他回忆着。

 

确实新。

 

西北的大荒原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景象。他以为是一片黄沙地,零星的几棵松或者灌木丛的,但其实也就那样。他说的那样,就是他见惯不惯的那样。那些日子过来他什么没见过,因此没什么是不能接受的。他无所谓。这种无所谓再染上了对这块土地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想,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是个好东西,至少能让他更好更快的融入到了这个全新的世界里。

 

当然,说的这个全新世界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世界。

有的人说,这简直就是地狱,劳动把人的筋骨都抽掉了,留下了一副躯壳。初来的时候王晰刚从牢里出来,病怏怏的,从小也没干过什么活,阳光就晒得人直往田地里头栽,留下的汗粘在衣服里头闷着,生了一身的痱子。劳改场的干部冲着他唾口水。喝,劳改就是改你这种人。后来经历了饥荒,半块馒头分三餐吃,再加上过量的劳动,王晰成了一张纸,薄薄瘦瘦的,但好歹是劳动人民了,骨头看上去倒还硬朗,站在风里像一颗扎了根一样白杨,不过是背开始有些驼罢了。脸颊的土块像是洗不掉了,跟着凹进了骨头里。

 

其实那几年其实是死了很多人的,每一夜都会有人咽了气,然后一车车运走,往土里填。他就是从这样的日子过来的,就像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样,于是后来他总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到了后面几年虽然食堂供应量增加了,但是这副身子骨跟着也没怎么变。

 

他想,那些年是要刻在身子里的。

那些年。

就是空着肚子的日子,那时候成天琢磨的就是怎么在干活的时候在贫瘠土地上挖点野菜,怎么在打饭的人身上多捞点东西来,或者就是闭着眼睛跟饥饿抗争。后来日子一过去,好像一时间接受不过来一样。肚子被填满了反倒出现了不适应,他想,他那种不适应就表现在他开始常梦见个人。

 

当然,或许不是人,也可能是鬼。

他不知道的。

 

03

 

前几年对铺的老会计跟他讲前几年那棵树下吊死了个姑娘。

说起姑娘是不得了的事情。劳改场里头没有姑娘,提起女人就像嗅到了女人的秀香气一样,那团空气就开始软绵绵往他身上依。那是这群劳改犯中是唯一接触到的女人。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接触到了,也不管她是人是鬼了,在一个传一个的口中都成了仙。

那时候他们讲这个女人,说她的长长睫毛,粉粉嘴唇,还有含水的汪汪眼睛。也不论他们是不是真的见过她了,他们总会说起来她走起路时候曼妙腰枝,臆想着末尾还要感叹一句能跟这样的人睡一觉就好了。

 

他们说但凡见过的都会爱上她,像是被一种魔力,从此你就陷入了她的倩影里了。当然,谁都不知道这是编纂的故事还是真实的纪事。后面为了故事的完整度,还说跟爱人定了终身,在被恶人强暴后想不开便吊死在了那棵古树下。

那棵古树挂在月下,夜里往房里送进来几条缠绵的枝柳。有人开玩笑说,那是那个女人的影子。

 

那时候王晰是当耳旁风听的。那样的日子奇人异事让人当饭吃的,囫囵吞着是给人试图忘掉一点什么的,目的性很明确,也譬如说这肚子里的空荡。好像脑子被填满了,就没有精力去管顾这样的饥肠辘辘了。反正那时候王晰是不相信的,多说点话呢还白耗了精力。他干完活之后就在床上栽,横躺着放缓着呼吸,试图让自己模拟一个死人一样的耗养。

 

 

但在解决完肚子里的苦闷之后,王晰常常想起来老会计的故事,后来又开始在梦里梦见那个女人了。他清楚得记得那个他没见过面的女人,从屋子的木梁上飘下来,像缕缕青烟,最后落在他的枕边,抚摸他的背,亲吻他的脖颈。最后在某个咳嗽声下烟消云散,亦或者跟着他一起飘进云雨梦乡。

 

有时候他觉得男人是需要女人的。这种需要不是为的满足其他什么,仅仅是需要被爱抚而已。

那个时候他已经有大半辈子没见过女人了。

 

 

04

 

小周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其实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小周全名做什么。

 

他只知道他是后来才到的。很晚很晚的时候,晚到熬过了饥荒,晚到这个世界又要开始天翻地覆地变化。那时候他来,跟着一个大的队伍,最后分在他们的小队里。他那么病怏怏地出现,带着一种独特纯粹的洁白来到这样的劳改所,这种洁白不是皮肤上的,毕竟这年头没有那么多养尊处优的细嫩少爷,但是另一种更深处的洁白。王晰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觉得他像是房梁上日夜梦见的那一缕青烟。他不敢说。那时候他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像个女人身子。

 

他保证那是他一时间的恍惚,他也要保证他那时候错看的纯洁性。他曾经不止一次在暗中发誓,我的老天,我绝对没有别的想法把他放在一个其他的位置。

 

他不知道其他位置要怎么表达,他觉得侮辱又可耻,这是他对他的玷污,是他对他的不纯洁。他想,谁都有权利保护这样的纯洁。

 

那时候的人都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进来的。有的说是男女关系。这是一个很大的词,笼统概括了所有的爱恨情仇,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爱恨藏在心里,就连剖开来看都见不到那藏在最最深处的东西。犯了这个罪的人有的很无辜。他想,他觉得他应该是无辜的。他也跟着边上的人一起调侃大笑,说这样的小人还能有什么情爱纠葛。年纪轻轻像是没发育清楚呢,没准是被女人家讹诈了。他记得那时候他抬起头看他,带着一点怨气。于是他跟着笑容也僵在半空了,突然间有点措手无策起来。

 

 

05

 

说起来能到这种地方的多半都不是什么善茬。有的骂骂咧咧地结成小团体。当他们一身戾气没处发四处找气撒的时候,那些天生的被欺凌的对象,被挤兑的对象,还有其他的一些什么对象便开始像疯草一样的天然生长了。

 

王晰见这事情见过太多了。这像是一种定律,发展出一条无懈可击的食物链。不管怎么说是总有蝼蚁要受欺压的,不然这个小社会就一团糟了。但大部分时间他是不愿意插手的,或者讲清楚一点,他是从来没为此插手的。他高举与己无关的旗帜把自己保护起来。反正这种时候都需要一种生存法则来顺利让自己活下去的。譬如说不要随便和什么人扯上关系,亦或者是不要得罪了什么人。他抱着这样的法则过了大半辈子了。他想,这无疑是安全的,有效的。虽然在很多时候没有办法得到集体性的益处,但很多时候却能够让他化险为夷。而这一切就在于他自己的这种没有联系。

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

 

不可否认小周是他自己的联邦国度里头的第一个成员国。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但是很多时候的很多事情就是想不明白的。后来他开始回忆这些日子之后他总是这么想,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带着莫名其妙的来,然后又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时候他初来小队,形单影只的。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群攻的对象。有人抢他的晚餐,留下半个馒头渣,或者是在洗脸的时候把他按在水里头看他扑腾挣扎。那时候他看他过得一度压抑,甚至觉得什么时候就要愤起爆发了,但最后也这么忍气吞声着。

 

王晰不得不承认吃饱了人就是喜欢管闲事。那时候他还暗暗分析过小周,他想,他是不该爆发的。有时候忍气吞声才是最佳的自保方式。在那个世界里如果熬出头是最重要的,甚至你可以不做人。有时候他想凑上去跟他说了,结果还是咽了下去,脑子里提醒着他少管闲事。

 

他记得那时候他在边上盯着,有时候嚼着筷子看着他们发愣,最后连吃饭都忘记了。那个世界里充斥的暴徒,把暴戾都挂在脸上、身上还有其他的什么地方,无时无刻都带着在太阳下的那点狠劲。是小周太小太弱了。他反刍那些日子的时候他总是想,他是需要被保护的,所以我才站了出来。就像是一切雄性的保护欲一样,他想,他也是个男人。

 

男人对于女人小孩的保护欲似乎是天生的。他想,他就是需要被保护的小人。

于是他主动的张开羽翼给他庇护。

 

后来他开始跟他一块做一些事情,然后下意识去成为他的护卫兵。那些人跑来问他为什么护着他的时候又带着那种邪恶又轻浮的哂笑,问他,他给你睡了吗这么上心。他记得他听了整个脸都涨红了,一副生气又震惊的样子。

 

这是他的恼羞成怒。

 

 

06

 

他记得后来有天夜里刮着大风下着大雪,门窗开阖着发出很大声响。火炉烧的旺,但睡在门边上的人总是骂骂咧咧的到最后进入梦乡。那天一直下到了深夜。王晰暗暗庆幸,他想着这么大的雪,明天是不需要出去动工了的,白送一天的假期。甚至一旦野菜地盖上一层厚雪,开春的时候运气好还能挣到一点果腹的吃。

 

后来夜更深的时候他迷糊在梦里听见窸窸窣窣进来的声音,最后又混到风雪中了。那时候他没当回事,眼睛都没睁开翻过身打算继续睡过去。突然被子突然透进来一点点风,透进他骨头里。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小周往他被子里钻。那时候他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时间突然反应出来之前谁谁说的那些污言秽语。他被那种念头烧得灼热。

 

他低下头在他耳边呵斥他。

他承认这是他一开始意识里的图谋不轨,于是语气上带了点狠劲。

 

小周好像没感受到他语气里头的情绪一样,咧着嘴对着他笑。他说,晰哥我给你带了个东西。他从外边跑进来,还没喘匀气呢,呼出来的气都打到了王晰脸上,然后带着脸神秘又自顾自从兜里掏出来了四个生番薯。他说,晰哥给你。

 

王晰没有去接,反过来问他哪里来的。这年头吃的比黄金白银都要值钱,怎么会白白多出四个红薯出来。

 

小周把袖子攥在手里,捡了一个出来,用袖口擦了擦上边的泥,一脸不在乎说,我有支钢笔,前两天看场口有个农户在栏边上卖东西,拿那支钢笔跟他换的。他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冲他做了做鬼脸,他说,我知道你们读书人不吃偷来的东西,这是真金白银换来的。然后又冲着他笑。这一笑,鼻子里冲出来的气又往王晰脸上糊了。

 

 

07

 

钢笔是我自己的。

他怕他不信,又接着说,是以前那个人给我的。他垂下头,想了想,好像费足了好大的勇气一样,他说,那人是我的情人。对的,就是情人。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读书人是怎么定义的,但是我大概就是有感觉,他们指情人的时候大概就是我跟他的这种关系。

说着,小周抬起头悠悠问他,你有情人吗?

王晰摇了摇头。

 

其实他也不等他回答,又把头低下头去,伸手捻起了王晰的衣角玩。他说,他对我很好。真的。那时候我觉得这辈子可能都没有人会对我这么好了。我家乡在贵州的一个小山村里。你知道贵阳吗?离这里好远,四面都是山,没有这里这么大的雪。但是有些东西多偏多远都是躲不过去的。

 

那段时间我们那里武斗的厉害,没人做生产,作物都蔫在地里了,饿死的人好多。你知道吗,哪种日子是不好过的,有的人会为了一根萝卜反目成仇,然后拿刀往人脖子上架。那种日子没盼头,像是在活活熬着,活活等死。反正那时候一批批逃荒的人往外头跑了,我就是其中一个。什么?你问我家人吗?我爸爸死的早,我妈跟了别人。后来她跟说,我长大了,让我自己走吧。

 

遇见他之前我觉得,我的命可真贱啊。我跑出来之后我想去做工,那些人看了看我,有的人好,给我一碗粥喝,有的人不好的。好吧,那年头谁都不好过,也不能说他们不给我一碗粥喝就说他们不好。反正无一例外的都盯着我打量了一番。我说,我什么都能干。他们好像很生气一样的冲我摆了摆手,他们说,你太瘦太小了。那时候我真的想哭,为什么我会生的这样瘦小呢?像个女人家一样。但我跟女人家还是不一样的,毕竟女人家好歹能投个家庭,从此也算是安定下来了,但我没有地方去,也没有东西吃。于是只能够不断走,然后不断被赶出来。

 

那时候我会在夜里想我母亲,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收到的爱那么多,可是我总是被丢在一边了。我继父还总是打我,他说,你这把贱骨头,扛不起柴,光端饭碗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愿意啊。

 

但是我后来遇见了他。那个人。他真的对我很好。说着,他抬起头看他,他说,像你一样呢,他是个知识分子。接着又顿了顿,好像思考了一番,冲着他讨好的笑,可能是你更厉害一些。他又试图在他自己贫瘠的语言体系里搜索出一个妥当的形容词来为那个人降级,他想了想,想到那时候他们按资产分大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又跟着补充道,他只是小知识分子。

 

然后他把我带进他的家里,那一间小屋子里。他好像一个人住,因为我在那里没有见过别的人。他给我做饭,小米粥,那么大一碗。那时候我真的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就吃完了。他跟我说,那是他的家。他说,没有地方去的话那就住在这吧。我实在是没地方去了,所以我就在他家住起来。

 

但是他好像很少回家,偶尔回,偶尔不回来。有时候连着好几天都不来,或者来了就走。他给我换了身新衣服,还教我读书。那支钢笔就是他那时候送给我的,听说还挺值钱的。但是其实我不是什么读书的料,你知道吗,读书是要看年纪的。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不适合读书了。我总是在他给我念书的时候打瞌睡,有时候睡着了,直往他怀里栽。

 

后来他就把我的腿抬起来。我好怕,被他抓着的那条腿不受控制的一直在抖,我知道他想和我做那种事。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半夜里醒来,那时候家很小,隔间都用帘子隔开。从那时候我就知道那种事情了,但是我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做。我没有拒绝,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他,可以做吗?他揉我脑袋,把头埋进我的头发里。他摸我的肩膀,顺着揽到我的腰上,然后他说他爱我,他第一眼就爱我了。然后还问我,你不就是女人吗?男女之间不就是做这种事情的吗?

 

你是个男的。王晰小心地开了口。

 

他因为被打断,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他好久,然后又叹了口气。唉,是的。我是个男的。但那个时候其实我无所谓的。我觉得我是什么都好,只要他爱我就好了。我多需要爱啊,多需要一个小家啊。我觉得他给我一个家了,因为他爱我,因为我是女人。那就让我成为女人吧。

 

那时候我以为他是需要女人的,所以我就做了女人。但是不是。你知道吗,小周突然凑了过去,伏在他耳边,然后突然激动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压住了声音,他说,他是有女人的。他有老婆,有孩子。他不缺女人啊,那我为什么要做女人。那瞬间他眼泪流了下来,就一滴,顺着眼角滑到耳垂的地方。但其实没关系,我就装作不知道。那女人来找我,敲开我的门,我就看着她装讷,一副迟钝的样子。她好像很生气,伸出手来想要打我。不过她哪里是我的对手啊,我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关在门外面。然后那个女人就走了。

 

你以为这事就结束了。我胜利了。但是你说,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会胜利呢。我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的事情,胜利对我来说多远啊。后来那个女人带着那个人来找我。他指着我,纵容他女人喊我狐狸精。天啊。狐狸精。你明白这样的词吗。你是读书人,你明白的。他跟着他女人来揭发我,打倒我,最后把我送到这样的地方来。

 

其实我理解他的,我理解他的揭发,他的打倒。我觉得没关系,因为他爱我就可以了。他爱我,我就甘愿被打倒,被揭发。因为他的爱才养活了我。我不盼着他的包庇,他是爱我才身不由己的,所以才会在那些时候抱紧我。我知道他的爱。

但是其实我不是什么都无所谓的,不是有爱就够了的。那些词,你懂吗那些词,我说不出来第二次了,它像是刀一样往我心里剐,我每次想到它,都要竭力想把它呕出来。它是多恶心,多龌蹉的一个词啊。你看我,你看,这个词是不是现在就贴在我身上。

 

从那件事情以后我觉得自己更贱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贱像是天生的一样,摆脱不掉的。我知道你们英文里面天生有个词,叫做inborn。我懂这个,这是我唯一的懂,但是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的懂。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我被进入,然后它就诞生了吗。是不是这个道理,你明白的,你能理解吗。



 

08

 

外面的风依旧吹得门窗开阖,发出持续哐哐的声音。

王晰把他的脚勾住了。从雪地里走来的脚冻成了一块,他依着他给他温度。小周笑着躲开了,跟他说不用,反正等会自己就要走回去的。然后他把手里头的生红薯推给他,他说,收下吧,是给你的。王晰看着愣在一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他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周笑着冲他做了个鬼脸,又反过来问他。

他说,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后来他们谁也不作回答。那时候对于王晰来说无法自证自己跟那个人是不一样的。况且这样的自我剖白在这个地方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把心托付出去无疑是荒唐的。于是王晰就这样荒唐的把手圈了过去抱住了他。他已经好久没有抱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肉体,带着雪路里走来降了半度的体温。


他拥抱他,闻着他身上的风雪味、泥土味。这种味道不能算是好闻,但总归是给人悸动的。于是他带着这种悸动攀附他,然后在梦里疯狂揉碎他,占有他。



其实在后来的很多时候他都在试图混淆现实和梦,蒙骗自己换一个理想化的结果。所有的荒诞都可以用一场梦来解释,都可以用一次幻觉,一场情不自禁做狡辩。但唯独不能用爱。那个年代的爱是廉价的恐怖的。最好把它藏起来。


风雪大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藏起来。



醒来后王晰发现自己怀里抱了一圈的生红薯,小周已经离开了。他猜大概是从天亮前踩着风雪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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